—莫仔

独一份儿

【南甜】《赦恶》六十四—小镇的孩子


——在预示落寞的余晖之中,张九南当着阳子几人的面儿,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深红色的结婚证,端端正正的放到了樊霄堂的墓碑前。





“嘶…”

翌日中午,林季阳从张九南的小店里走出来,站在台阶上搔了搔后脑勺。




可真是奇了怪了啊,他就上了一上午学的功夫,张九南这老小子就又找不着了。





恰逢陈靓丽拎着扫帚从店里出来,阳子可算是找到了为他解疑答惑的人。




“姨。”林季阳拔高音量喊了陈靓丽一声。

他指了指身后空无一人的小店,“他呢?”




陈靓丽放下手里的簸萁与扫帚,朝西边的方向指了指。




“又去了啊?”看到陈靓丽手指的方向,阳子嘟囔着拧了拧眉。




那时的小镇还没有兴建墓园。




张九南只能效仿镇上人的做法,在西郊的矮山上,为樊霄堂觅了一处风水不错的地方。

樊霄堂喜欢晒太阳。每天清晨,太阳从东方升起,最先晒到的,就是这一个小土坡。




选完墓地,张九南又去小镇上最好的石匠家里,请他为樊霄堂铸了一块花岗岩的墓碑。




张九南没有见到樊霄堂生前的最后一面,他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樊霄堂的遗体。




他只能选了一些樊霄堂平日里穿的衣物,封进那个墓穴里,为他立了一座空冢。




“南叔!”山坡下传来林季阳的呼喊,“走啦,回家了!”




“该吃饭了?”张九南偏头看了一眼正午时分的阳光,他坐起来,扫了扫屁股后面的土。




“走,回家吃饭了…”




自从出了那件事后,镇上的人多半不会去他的店里买东西了。




可是张九南觉得,这样也挺好。

这样,他就能余下大把的时间,来陪伴樊霄堂了。




没有事的时候,张九南就会去樊霄堂的墓前坐着,一坐坐一天。

孤身一人坐在冢前,看着墓碑上的照片,张九南有时候会在心里想,大概,时间真的会成为疗伤的良药。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,不动,也不说话,就感到十分的安心。




似乎成为了未亡人的一种执念。




这天清晨,张九南像往常一样,裹着湿漉漉的雾气,去西郊看望樊霄堂。




隔的未散的晨雾,张九南看到有两个身影伫立在樊霄堂的碑前。




其中那个较矮的身影弯了弯身子,似乎在樊霄堂的墓前放下了什么。




他静静的看着,没有去打扰他们。




等到两人肩膀蹭着肩膀走下山去,张九南才发现,来人是陈靓丽两口子。




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,张九南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墓,几步蹿了上去。




小樊的墓碑前多了一小把桔梗花,白色的,用浅蓝色的丝带包着,花瓣儿正随着清晨里的微风肆意摆动。




张九南的目光望向墓碑上的照片。




“陈靓丽来看你了啊?”说着说着,张九南自己先笑了起来。




眼中的笑意未曾悉数散去,张九南蹲下来,将陈靓丽带来的桔梗花摆放到墓碑正中央的位置。




再看一眼,确定花束没有出现偏倚后,张九南转而绕着土坡仔细的勘察起来。




夏日里,草木蔓发,疯似的生长,几天不除就长的郁郁葱葱了。

张九南不敢懈怠,每日来了以后,他都要先围着樊霄堂的墓转一圈。




红泥湿润,饶是长一两株草蔓,张九南用手一揪,也就从土里连着根拽出来了。




环视了一圈,没有发现新长出的杂草,张九南挨着土坡,缓缓的坐了下来。




七月份的阳光洒在他的膛上,暖洋洋的,似扎了根。张九南枕在湿软的红泥上,疲乏的眯了眯眼睛,这时节的阳光,晒的人正好眠。




张九南心里想着,眼睛就慢慢的闭上了。




“南哥?南…”




半梦半醒之间,张九南听到有人在唤自己,他顶着刺目的骄阳强睁了睁眼,那人背对着光,他一时间也瞧不出光晕里的人到底是谁。




翘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,醒了醒盹后,张九南撑着身下的土地,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。




眩晕带来的一阵忽明忽暗里,春秀身上的蓝格子衫子看起来倒比平时更加醒目。




“你咋来了?”张九南躲着太阳光揉了揉眼睛。

乍看到春秀,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诧异。




面前的春秀弯了弯眼睛,笑的恬静。




“秋生听三旺他们说,说你把小樊葬在了西郊的山上。”春秀转了转目光,看到立在一旁的石碑,笑意从她的眼睛里逐渐淡去。




春秀捏了捏手里的物什。




“秋生和他同学去城里干暑假工了,回不来,他叮嘱我,一定要来看一看小樊。”




张九南这时才注意到春秀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布包。




“哦,哦。”反应过来的张九南连忙往旁边退了退。




春秀屈膝,蹲在小樊的墓前。

看着墓碑上的照片,春秀低下头,拿起了怀里的布包。




张九南看着她从布包里摸出了两件衣服。




是两件夏日里穿的短袖。




干干净净的短袖被叠的板板正正的放在小樊的墓前。




“秋生和小樊的身量差不多,我比照着秋生的尺码选的,他能穿上的,小樊应该也能穿上。”

春秀仰起头,朝站在一旁的张九南解释道。




听到春秀的话,张九南咂了咂唇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


春秀蹲在小樊的墓前,背影显得愈发纤弱。

再看一眼墓碑上的照片,春秀捏着空空的布包站了起来。




张九南终日在这里坐着,脸膛都被晒成了黑里泛红的麦色,看着倒是比平日里细皮嫩肉的模样更加结实。




与眼前这双黑黝黝的眼睛一对视,春秀立即将目光垂了下去。

两个人面对着面静静的站了半晌,谁也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。




“我先,回去了。”

半晌过后,春秀启唇,轻声向张九南告别。




“我送送你。”张九南紧忙向山下走去两步。




“不用了。”春秀看着他结实的背影轻笑道。




“嗯?”张九南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,他扭过头,却被太阳光晒的睁不开眼。




“我没跟靓丽姐说我来看小樊了,她估计还在店里等着我呢。”春秀向张九南走去,“我一会儿,就直接回店里了。”




“哦。”张九南点了点头。




春秀还在他身后等着,张九南闪身,为她让出了一条路。




“那,那我不送你了,你路上慢…”




张九南的嘱咐随着挪移的阳光散落在林间的每一处角落,穿着蓝格子衫的身影在羊肠小路上若隐若现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山脚下的柏油马路上,只剩下黑色的辫稍儿在午后的阳光里跳动。




送别了春秀,张九南又朝山坡上走去。




灰色的花岗岩静静的立在红泥里,午后的阳光为墓碑镀上了一层细碎零散的光。




张九南站在小樊的墓前,垂眸望着碑前两件摆放整齐的衣服。




“看看。”

张九南盘腿坐在地上,拎起春秀送来的衣服抖了抖。

两件衣服全是崭新崭新的,衣服上的折痕还清晰可见。




看过以后,张九南比照着衣服上的折痕,将两件衣服重新叠好,又放回到小樊的墓前。




看着照片里的少年,张九南勾起唇笑了笑,笑容里藏着七分宠溺,三分埋怨。




“有送花儿的,还有送衣服的。你多有人疼啊。”




花祭夏至,衣奠碑沿。




张九南将身子缓缓的靠在小樊的墓碑上。

岭间静悄悄的,一丝声响也没有,张九南用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轻蹭了蹭,他打心眼儿里奢望能通过面前这块坚硬冰冷的石头,再听到那人一丝一缕的心跳声。




不吃也不喝,就这么静静的坐着,直坐到东边的日头逐渐落在冗长的海岸线上。




盛夏的傍晚,山巅的残阳似血一般耀红了远处的山脉,隔山望去,半个小镇都罩在了这抹瑰丽澎湃的红绸子里。

氤氲在空气里的水汽儿泛起些湿润的雾气,浸湿了张九南的眼睛。




“南叔!”

山坡下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呼喊。




张九南循声望去,看到山下的少年,他迎着晚霞蓦然笑了起来,舒解的笑声藏在喉咙里,寄给了小镇的晚风。




“今儿来的挺全乎啊?”张九南笑望着山下的几名少年。




中考前夕,国立三中组织了初三年级的中考冲刺班,强制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,阳子他们也被迫补了一段时间的习。




饶是这样,他仨也时常腾出一个人来,翘一会第四节课的自习,跑来叫张九南回家。




来人有时是三旺,有时是贺骁。

阳子更不必说,是常客。




前两天他们考完试了,也不用再被迫参加补习了,今儿下午他们一商量,便一起来找张九南了。




“等我一会。”张九南朝他仨喊了一声。




张九南似乎还有事没做完,他转过身去,站在樊霄堂的墓碑前,掏了掏胸前的口袋。




等待张九南回家的功夫里,百无聊赖的林季阳一脚踢飞了一颗陷在土里的小石子儿。




那颗石子叽里咕噜的朝山下滚去,一直滚到一个人的脚边,才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。




看清来人,林季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,原本懒散的身子却立即撑了起来。




两个不知情的人还在一旁打闹,阳子连忙伸手拨了拨三旺光秃秃的脑袋。




回首之间,看到张倚梅出现在眼前,葛三旺与贺骁也呆愣在了原地。




自从放了暑假,他们几个就再也没有见过张倚梅了。

此刻张倚梅抱着一大丛白色的百合花站在那儿,独属于百合特有的香气萦绕在几人所站的距离之间。




“樊霄堂…”张倚梅起了个话头。




“那儿。”阳子朝张九南站的方向指了指。




远远的看到张倚梅抱着一大捧花走上来,山坡上的张九南也愣住了,他的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,口袋里的东西又滑了进去。




“您怎么来了?”张九南连忙上前两步,接过了张倚梅手里的百合花。

张倚梅和善的笑了笑,她把怀里的花束递给张九南,与他一齐向樊霄堂的墓走去。




“孩子们放暑假了,学校里还有一点收尾的工作没弄完,今儿正赶上我值班,我就想着来看看他。”

张倚梅一边走,一边跟身旁的张九南解释着缘由。




说话间,两人已走到樊霄堂的墓前。




张九南抱着那束花站在张倚梅的身边,同她一齐望向墓碑上的照片。




明眸皓齿的少年被刻在了灰冷的墓碑上。

看着照片里的年轻脸庞,张倚梅稍稍低下头,她蹙了蹙眉,闪烁的目光中划过一缕痛惜。




张九南把手里的花束递了过去。




张倚梅接过花,把它轻轻的放到小樊的墓前。




“花是今早买的。”张倚梅看着雾面纸里含苞待放的花蕊缓缓说道,“在我的办公室里放了一天,已经有点焉了。”




张九南站在她的身旁,似乎听出了张倚梅的弦外之音。




他只是不清楚,张倚梅声音里的那一抹惋惜,惋惜的到底是花儿,还是在似花的年纪里早早逝去的少年。




张倚梅在樊霄堂的墓前默默的站了几分钟。

师生一场,总要来看一看,以表哀思。




张九南没有打扰她。




他看了一眼山下,小镇的少年们站在洒满余晖的落日里,亦齐齐的望着墓碑前这个低头哀悼的身影。




张倚梅抬起目光,又看了一眼照片里的小樊。




“您节哀吧。”张倚梅转过身子,低声安慰起张九南。




听到张倚梅的话,张九南先是怔了一下,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。




张九南释然的笑了笑,他说,我现在已经熬过最难以接受的那一阵了。




张倚梅还要搭同事的车回城里,她谢绝了张九南想要去送一送她的好意,祭拜完樊霄堂后,她便孤身一人朝山下走去。




林季阳他们站在那儿,看着张倚梅拜别张九南,从山上走了下来。




看到林季阳他们几个,张倚梅住了脚步。




她似乎有话想要对他们说,可是话到嘴边,张倚梅忽然发觉,该说的话她在中考的时候已经跟他们说完了,此时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能再嘱咐他们了。




“老,老师,您回,回去的,路,路上,小小心点。”三旺往旁边闪了闪,起身为张倚梅让路。




张倚梅的眼睛里绽出了一抹笑意,她朝他们轻轻的点了点头,然后沿着林间窄路,朝山脚下走去。




三旺扭头看了一眼张倚梅的背影,等到他再回过头,阳子与贺骁已经朝山上奔去了。




“哎!”三旺急的在山下跺了跺脚,连忙跟着他俩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了上去。




晚霞还未完全褪去,山间起了一阵细小的风。




张九南站在樊霄堂的墓前。




阳子与贺骁已经奔到了他的身边,他们勾着肩,齐齐看向墓碑前那束寄托哀思的百合花。




静默中,三旺也奔到了他们的身边。




墓碑前的张九南抬起胳膊,摸上了左胸前的口袋。




在预示落寞的余晖之中,张九南当着阳子几人的面儿,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深红色的结婚证,端端正正的放到了樊霄堂的墓碑前。




“喏,你想要的,我给你带来了。”张九南与照片上的少年对视了一眼,忍不住轻笑了起来。




“西装革履,明媒正娶。也勉勉强强,是算的上的吧。”

带着残存的笑意,张九南偏过头,黄昏定格在他充满遗憾的目光之中。




末了,张九南抬起手,食指依依不舍的抚过墓碑上的照片。

照片里少年明亮灿烂的笑容映在他布满皱纹的眼睛里。他多希望,照片里的人可以一直这么风华正茂,哪怕将来的某一天,他已不再认识垂垂老去的自己。




“等下辈子吧。”张九南说。




“等下辈子,我再用八抬大轿,抬你进我张家的门儿。”




张九南收敛起笑容,看着照片上的樊霄堂,轻描淡写的许了一个下辈子的诺。




说这句话的时候,张九南的目光里现出了一丝久违的轻松,他仿佛真的已经抛下了心中的执念。




旁边的几个少年默默无闻的等了他半晌,直到张九南在他们的目光里站直了身子。




林季阳以为他要回去了,他拍了拍贺骁的手臂,贺骁放开他的肩,他们率先朝坡下走去。




可是他们没有想到,在他们离去的前一刻,张九南弯下腰,死死箍住了樊霄堂的墓碑。




墓碑里的深冷奔涌在张九南布满尘埃的心脏里,目之所及是樊霄堂灿烂如昔的笑容,看着照片里小樊的眼睛,张九南心底的薄灰被一点点吹散了。




“樊霄堂。”

张九南将头抵在墓碑上,他阖起眼睛,喃喃着樊霄堂的名字,似是怎么叫也叫不够。




樊霄堂,如果你在天有灵,你就该保佑我张九南后半辈子都过的顺风顺水!




你知道为什么吗樊霄堂?




因为这是你欠我的!




这是,你欠我的…




蓄力的手指重重的抚过墓碑上的照片,像是最后一次抚摸爱人的脸颊。




他瞪着照片里的人。




照片里的人正笑的灿烂。




年轻的脸庞在摇摇欲坠的目光里轻晃,悲从中来似在一瞬之间,张九南沉默的皱了皱眉,他终于开始接受,这个人已经从他生命里逝去的事实。




在夏日傍晚的悲鸣中,似乎有身影穿过落日,将跪在墓碑前的人搀扶了起来。




起身之前,张九南抓起一把地上的红土,朝墓碑上的人狠狠的掷了过去。




樊霄堂。你与我见过姐姐了,也私定过终身了,你和我说着下辈子再会相见的话,我却深知,下辈子,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…




你不负责任,头也不回的离去。

独独留下我一个人,这辈子都守着一具空碑,一座空冢。

时过境迁,数年以后,我也不过是黄土一抔,枯骨一具…




再到后来。

张九南跟我说起的时候,他说,仔细想想,觉得也是,我们两个人这么浅的缘分,又如何配得上这样深的执念呢。




——快完结了。

大概,两三天吧。

评论(9)

热度(53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